凶兽啃噬一遍yīn魂。两人xìng情前程皆不相同,为何在那场怪梦里,会是相同的收场?
他想得久了,唇色发青,额角冷汗涔涔,心里一桩桩想起从前的事——
自己那时病死在青涵面前,生怕青涵伤心,化作yīn魂后的头一桩事,就是去寻人,奈何寻来寻去,四处不见,这才冲着苍天鬼神卜了一卦,算出青涵已经不在人间。
等他后来服下灵丹,先去见了阮情一面,再辗转回到地府,路上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,自以为青涵已经投了胎,凭一身福泽托生钟鸣鼎食之家。
虽然前债未清,但他守在孽镜台前,一个个看,一页页审,总会等到阿静,用自身功德洗他冤屈,免他极刑之苦……也总会等到青涵,即便青涵已经遇见良人,同他人许下来世,但自己厚颜无耻,仍可悄悄唤他抬起头来,提一提自己这座山景豪宅,问一问青涵的打算……
可万一是自己错想了呢?
万一青涵也如阿静一般犯下重罪,yīn魂染作漆黑,还不曾投胎呢?
赵判官脸色惨白一片,袖着手要回孽镜台,动身时看见自己刚种下的桃花树,情不自禁涌上脉脉温情,又急急倒转了身,走到树前,拿五指朝自己心口一划,深深探入皮ròu,隔了一盏茶的工夫,鬼躯中总算流出一滴心头血。
他浑身痛得发抖,把手从胸腔中掏出来,拿这滴心头热血,温柔似水地抹在枝干上,小声唤道:“阿情,快快长大……”
忙完这一切,等伤口重新长好,赵判官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院,足下生风,径自回到孽镜台下。
第四十四章
赵杀抱着师爷们代为批改的高高一叠命薄,席地而坐,从第一页开始翻找。
四处静寂无声,唯有头顶千秋血月,照得宝镜莹莹如霜。
赵杀在这浩大之景下埋头苦读,荒废了许多光yīn,却迟迟找不到与许青涵相关的那页,眼看长夜将尽,已经有早起的鬼卒前来点卯,赵杀难免心焦气躁,手上越翻越快,眼睛匆匆掠过,看见这一页的年轻yīn魂死前功德散尽,被判入磔刑地狱,正要飞快翻过,手背上却多了一朵颜色极浅的白色桃花。
赵判官不由得怔了一怔。
等他回过神来,看了一眼手背,又看了一眼命册,双手发软,强打精神,将其余六七册扫到一旁,仅仅捧着手中那一册命簿,屏息凝神,慢慢从后往前读,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……可那一页的名讳,依旧写着许青涵。
赵杀细细看了好一会儿,脸上便多了两行冰冷血泪。
仿佛是自己还立在院中,五指穿过绽开皮ròu,在一颗心上划开血口。
但还是不太相像,还要更痛上几分。
赵杀一时头痛yù裂,猛地晃了晃头,长身而起,揣着自己的乾坤锦囊,借了同僚的鬼辇,匆促拱手称谢,急急赶往第十五层地狱。
那鬼辇被他驱使到了极致,破开云气,一层层往下穿去,经过血池火海,尸山骨堆,好不容易停在磔刑地狱,掌管地狱的鬼卒上前招呼,赵杀却顾不上回礼,径自往深处行去。
十万顷磔刑鬼界,满眼白骨,遍地血ròu……但他认不出许青涵。
刀声斧声,与哀嚎悲鸣相间,但他听不出青涵的声音。
鬼卒从后赶上,高声问他寻谁,赵杀神魂恍惚,先是一怔,而后才道:“他叫……青涵,许青涵,心肠极软,是本官错判了,正要为此人昭雪。”
鬼卒显是不信,顾忌着赵杀官大一级,方耐下xìng子细问:“不知这人与判官大人是何jiāo情,将来阎王问起,小的也好回话。”
赵杀听了这话,更是目光恍惚,两人死前,尚未来得及重归于好,除去孽缘之外,并无半点jiāo情……但他想起命册所载的骇人罪状,忽然哑声改口道:“他是我夫人,是……二夫人。”
鬼卒听到这一句,脸色大变,忙松了口,领着赵杀在白骨血河中穿行,一旦寻见那位半身血ròu剜去,露出白骨的青年,就抢先几步拽住行刑的同僚,一面斩断锁铐,一面双双向赵杀告罪离去。
赵判官独自站在原处,拿手解开皂色束腰,扯开浆洗得发白的朱红判官袍,把自己极干净的一身官袍,轻柔地盖在青年遍体鳞伤的躯体之上。
那官袍隐蕴神通,不过片刻,青年身上就止了血,慢慢开始生出皮ròu。
赵判官一时不忍多看,背过身,退开十余步,心绪激dàng之下,硬如金铁的地面竟被他鬼力划出豁口,扬起土灰。
他身形挺得笔直,便无人知道他又在垂泪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那青年得了法力滋养,终于将双眼睁开一线,发现铁链散落一地,无人持刀割ròu,不由微微一愣。
他在磔刑地狱之中,日日要受无间刑罚,皮ròu被片片凌迟,又艰难生出新ròu,为何今日忽然停了?
当许青涵将头抬起些许,便看见一名英挺男子,仅着素色中衣,背对着他,站在累累白骨旁。
那人听见响动,浑身一震,猛地回过头来,与自己目光相对。
许青涵不禁微微一笑,重新将双目合拢,自觉此梦太过荒诞。
可那人偏偏走上前来,摸他凝着血块的鬓边乱发,柔声唤他的名字。
许青涵只好又睁开双眼,轻声笑问:“你是来找我索命的么?”
赵杀大出意料之外,登时怒道:“胡说、胡说什么!我怎会……”
他气急之下,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许青涵愈发讶异,轻声问道:“你不恨我吗?我犯下那般大错,被打入磔刑地狱,你不恨我?”
赵杀眼角泪痕未干,又淌下一行新泪,板着一张俊脸,怫然道:“青涵,我对你……只有万般的喜欢。”
许青涵仍是有些不信,将命册所载,认认真真地重提了一遍:“我看着你死了……就一路抱着你,千挑万选,葬在山清水秀之地。可是翌日睡醒,我心里就万般不舍,将坟墓挖开,连皮带骨,吃下许多,自己也染疫而死。你应该恨我。”
赵判官听得身形微晃,许青涵微微一颤,眼角慢慢溢出血泪,显出几分恶鬼之相,语气却极为温柔:“我一直以为,见不到你了,心里便天高海阔,不会再有半分难过。直到我当真见不到你了,才知道……自己的心意。”
他看赵杀越走越近,停在咫尺,心中却无半点悔恨之意,微微笑道:“赵王爷,我时常说,见不得你受苦……这句话是真的。直到最后一刻,我看见你皮开ròu绽,身体损毁,心里依旧十分难过,搂着你不住恸哭流泪。但比起些许内疚难过,能同你纠缠不清,化在一处……那才是许某的心意。”
“你误以为我端方良善,如今知道我真实面目,恨我也是应该的。”
许青涵轻声说罢,就安心等着赵杀发作。这人理应声声怨他,理应恨他,将他魂魄撕裂,骨ròu凌迟,如行刑的鬼卒那般,手握刀斧,剖开他污血残躯。
恐怕会有些痛楚,也多少有些欢喜。
曾经身躯同腐,再不分离;如今魂魄入梦,稍解相思,难道不该欢喜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