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柳城停留数日间,闲时与伤势渐渐痊愈的徐默闲聊时，顾云筝才知道，霍天北手中军兵大部分忙于追捕祁连城的手下,不为此，方克的事是完全可以避免的，今时也不需他亲自赶来此地。

祁连城的手下,可想而知,不是那么容易被除尽的，而数目之众也超出人预料。这番纷扰,不知何时才可落下帷幕。

顾云筝早就吩咐过顾衡，要他率人全力协助军兵缉拿祁连城手下，对这些本该做到心中有数，但她放在心里的事情只有寻找云家幸存之人，别的事不过是吩咐下去，并不关心进展。

私底下，顾云筝问过燕袭：“蒋晨东的财产真的全在这儿么？”

燕袭笑着摇头，“怎么可能。不过是以讹传讹。”

顾云筝又问：“你与蒋晨东也算是旧识了，依你看，他对付双成是动了真心，还是逢场作戏？”

燕袭沉吟片刻，为难地道：“夫人也知道我与他是旧识，那么，他的是非，能否不问我？”

顾云筝讶然失笑，“你与侯爷也曾并肩作战，每每我问起他的事，你都是言无不尽。”

燕袭坦然自若，“那是因为侯爷行得正坐得端，做过什么不怕人知道。”

顾云筝想了想，勉强同意，也就不再向燕袭问起蒋晨东的事。说到底，还是因为反感不愿深究。

自从上次顾云筝放了狠话之后，付双成安分了许多，每日里不再闹着见霍天北，更不曾再以言辞要挟顾云筝。不论她们情愿与否，还是一同回到了霍府。

元熹六年五月，贺冲率人追踪那夜援助柳城的五百人有了回音——他们去了漠北，径自融入漠北军队之中。

元熹六年仲夏，方克余孽清除殆尽。同年秋，滞留于西域的祁连城手下亦被逐步消灭。再无人蓄意作案引发百姓恐慌，西域境内得以恢复平宁喜乐。

而与西域正相反的是，各路人等不堪沉重的赋税压榨，纷纷揭竿起义，战事四起。

天下乱。

有人在诸侯纷争之际野心勃勃，要在日后雄霸一方；有人却不过是为了谋取一条活路，过太平时日。是以，有几支军队的目标是抵达西域投靠霍天北，而霍天北也是来者不拒，将队伍收下妥善安置。

自然，也有人在造反的同时入侵西域，以为霍天北终究是太年轻，不过是徒有虚名。霍天北麾下每日闲得摩拳擦掌的将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，严防死守每到关卡，无一例外地击溃来犯之兵。

同年冬季，南疆c漠北大乱，几支队伍之间冲突不断，目的地却相同，一路争斗，一路逼近京城。

元熹帝慌了c怕了c心乱了。他一直以为自己手里的还是那片从先帝手里接过的锦绣江山，他自登基之后一直沉浸于奢靡安乐，从没想过他的子民已经一步步走入水深火热之中。

宛若自噩梦中惊醒的元熹帝先是勃然大怒，痛斥日日围绕在身边的近臣宠臣，要他们尽快推选出良将御敌，平息这天下大乱的局面。

朝中无良将，屡战屡败，不过两个月光景，叛军趋近中原，大有直取京城之势。

内阁人员知道再这样下去的话，皇朝覆灭，他们的人头不保，几番商议之下，向元熹帝推举了一个人——霍天北。即便是霍天北不能力挽狂澜，让天下恢复战乱之前的平宁，也能率领手下重兵守住中原，保得皇上无虞。

进入冬季，大夫又来把脉的时候，笑呵呵地说这一年来的治疗已颇见成效，日后只需在饮食方面悉心调养即可。顾云筝终于不需再每日服药，于她而言，真似放下了莫大的负担。

而这一点点喜悦，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两桩事打消了——郁江南c沈燕西先后要离开西域，远赴他乡。

离别的时候到了。

霍天北的立场c打算摆在那里，不言自明。而郁江南与沈燕西想要的，是在这时机扬名，造昏君的反，以雪多年来对皇家的仇恨。

先离开的是郁江南，他要去南疆，近年来私下来往的官员c将领在南疆居多。

而在沈燕西离开之前，顾云筝得到了一个消息：漠北一支叛军的头领名为蒋晨东。

这消息让她大为意外。富甲西域的蒋晨东，在此时才知，早在远赴漠北时，便是为了今时兴兵起义前去的。

问过霍天北，他说蒋晨东并未对他提过这种打算，在这之前，也只是有过这种猜测。

翌日沈燕西道辞，要去的地方正是漠北。

他要去投靠蒋晨东。

深居简出的付双成再也不能平静了，她哭着求沈燕西带她一同前去。

对女子一向温和有礼的沈燕西严词拒绝，他要去的地方是军中，而军中哪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可以涉足的。

沈燕西拂袖而去之后，付双成每日出尽法宝，顾云筝的日子可想而知，又没安稳可言了。

这日，她在室内教熠航写字的时候，付双成闯了进来，开门见山：“你把我送出西域，只要送出西域就好。你想要多少银两？我都可以给你。蒋晨东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银子，真的，我都可以给你，只要你让我去找他c去陪他。”

“这不是我能做主的。”顾云筝抚额，“再说了，你去了不也是添乱么？还是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好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我去了不能帮他？”付双成恼火起来，“霍天北不就是想把我留在府中做人质么？你不想帮我，不就是想讨好霍天北么？你帮我这一次又不会吃亏，日后我定会全力报答你的。”

顾云筝失笑，命人唤来徐默，吩咐道：“把她给我扔出去。”

徐默平日里也没少被付双成烦，当下恭声称是，黑着脸把人带走关了起来。

熠航抬头看着顾云筝，“那个人不好，很让人烦。”

“怎么说？”

“嗯，她对你不好，说的话都是你不爱听的。”

顾云筝笑了笑，“大人间的事你就别管了。来，继续写字。”

熠航乖乖点头，“好。”

三日后，圣旨到。元熹帝命霍天北留下得力之人镇守西域，率麾下精兵及家眷火速赶往京城救驾，进京后再行封赏。

一道旨意，下旨的人做好了两种打算——或是如愿以偿，或是被无视；接旨的人一直都有两种选择——自立为王，或是进京为官。

霍天北选择的是奉命行事。答应过她，要带她回到京城，便会履行。

此次进京，章嫣c付双成c三夫人等人都会随行。顾云筝不论是因反感付双成的偏执，还是因直觉使然，自心底都不大愿意带上付双成，便问霍天北：“你不能把她留在这儿么？带上她的话，我总觉得她会生事端。”

霍天北道：“还是带上为好，蒋晨东来信将她托付给我，若无天大的理由，便尽量善待。”

顾云筝留意到了他对蒋晨东称谓的变化，更多的是不解：“可他现在是叛军头领，而你进京势必要平乱，这样一来，你们日后就是敌人了，为何还要这般照顾他身边的人？难不成——”难不成真像付双成所言，是要将她作为人质？

霍天北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，“兄弟情分与来日敌对是两回事。只要还没兵戈相见，便要一如往常，相互帮衬。”

顾云筝只觉得男人真是太麻烦了，是真弄不懂他们的心思。可他既然这么说了，也就不再反对，命人为付双成打点行囊。

要离开的时候，才知对这府邸对这方天地满心留恋。若不是有家族血海深仇要报，真愿意留在此地，哪里也不去。

熠航对去往新的地方却是满心憧憬，再者他的愿望不过是与霍天北c顾云筝在一起，别的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。

临行前，顾云筝比较担心的是章嫣，怕她不愿意随行又不好说出，特地去了章嫣房里一趟，本意是要宽慰让对方安心，却不想，事情完全不似估计的那般。

章嫣平静地道：“我之前既然是来投奔侯爷，到何时也是一样，只要你们不嫌我是个累赘，我便会跟随你们，不论到何处。”

顾云筝为此透了一口气，笑道：“只怕你不愿跟着我们四处奔走，先前真是担心会跟你天涯零落。”

章嫣笑着握了握顾云筝的手，“不会。我们怎么样也算是私交不错了，哪里舍得。”

这边的章嫣让人心安，就只剩下了三夫人与林雅柔。三夫人看似不问世事，其实也是个性情强势的，顾云筝不担心三夫人不能说服林雅柔，担心的是林雅柔在日后又惹是生非。可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，总不能因为自己为长远打算就提前把林雅柔解决掉，日后还是顺其自然吧。

霍天北与顾云筝内外同时准备，三日后，启程赶赴京城。

路途中，民不聊生c兵荒马乱的情形一幕幕出现在眼前。身在西域的这些人，便是心里早有准备，亲眼见到外面的情形，仍是不免入骨生寒。曾在西域看到的贫苦之人，比之路上所见，不过是小巫见大巫。

行至戟城，意味的是京城不再遥远。

上一次到这里，顾云筝命顾衡除掉了程华堂，而这一次到了这里，一场惊变正在等待着她。

那日黄昏，驻扎在城外的十万精兵遭遇一支叛军的突袭，霍天北闻讯赶去。这种情形在路上已经遇到过两次，不论霍天北还是顾云筝，都没放在心里。

熠航央着顾云筝在驿馆里面四处走走，对于他来说，赶路很是枯燥，而且因着洪荒记忆，在路上便是闷闷不乐。顾云筝为了哄他高兴，亲自抱着他去驿馆后园赏梅。

置身于梅花林中，熠航眉宇舒展开来。

顾云筝无意一瞥，看到了一双人影。

女子是付双成，男子她只能看到一个背影，很熟悉。

是谁呢？

熠航觉出她走神，问道：“你在看什么？”

一句话让顾云筝回过神来，也让那对男女有所察觉，男子迅速离去。

顾云筝蹙了蹙眉，是谁呢？不是蒋晨东，那么私底下与付双成来往的男子能是什么人呢？

付双成遥遥看向顾云筝，笑了笑，从容离开。

晚间用饭的时候，霍天北还没回来。顾云筝将燕袭唤到面前，问道：“你可曾留意过付双成私底下与什么人来往？”

燕袭为难地笑道：“不曾留意。”语声一顿，道，“夫人最近都不再吩咐属下什么事了，为何？”

顾云筝研读着他的神色，淡淡地笑，“也许是我觉得你们不可小觑，也许是我觉得你们从一开始就在骗我。”

燕袭神色一滞，“夫人这话怎么说？”

“你心知肚明。”顾云筝神色微凝，“我的身世，能够知道的人只有顾丰，可他却莫名消失了，只留下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，其实不足为信。顾衡说是与顾丰有关，怕是更不能信。如果我的亲人在世，怎么会这么久都不与我相见？”

“”

“你们这一群骗子。”

“”燕袭苦笑，“属下也只是奉命行事，便是对夫人再忠心耿耿，原来效忠的也是旁人。”

“那个人是谁？”顾云筝凝着他，“如果那个人存着歹意，你也要听之任之？”语毕目光一闪，兴许是因着方才提及顾衡的原因，让她将方才见过的男子身影与顾衡联系了起来。

没错，那个人就是顾衡。

顾衡与付双成暗中来往，而付双成的目的是要她相助去往漠北

来不及细细思忖，付双成款步进门来，也不说话，只是笑盈盈将一封信件递给顾云筝，又对燕袭道：“你下去吧。”

燕袭看了她一眼，无动于衷。

顾云筝打开信件，看了一眼便变了脸色，“哪里来的？”

付双成闲闲落座，“你让闲杂人等退下，我自会告知于你。”

顾云筝对燕袭一摆手。

燕袭无声退下。

付双成这才笑道：“听说你许久以来都在寻找云家幸存之人。”

顾云筝点头，“没错。”又扬了扬手中信件，“你从何处得来的？顾衡给你的？”

“是顾衡给我的。”付双成笑了笑，又取出了一块玉佩，“听说是云笛自小佩戴在身上的。”话说到这里，眼中现出一丝犹豫，“你识得么？”

顾云筝看了看那玉佩，又敛目细看信纸上的字迹。

是云笛，她一母同胞的弟弟的字迹。

情绪无法控制，她鼻子发酸，眼中浮现出泪光。

有着一脉血缘的胞弟还在人世，这不同于云凝c熠航，她没办法再冷静克制，能够掩藏心绪的，也只是垂着眼睑，不让付双成看到她眼中的泪与欢欣c殇痛。

付双成缓声道：“云家人很厉害，就如云笛，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，在年初已占山为王，如今更是要投身叛军，想要的应该是为他家族报仇吧？我只是不明白，你为何这许久以来苦苦寻找云家幸存之人的下落——哦，方才你也看到我与顾衡相见了吧？我与他渊源颇深，如果不是你不肯成全我去漠北，我也不会处心积虑地关注你种种动向及意愿。实话与你说，顾衡已经答应帮我逃离此地，今夜战事不是一时两刻便能平息的，我在离开此地之时，也想给蒋晨东带上一份大礼。”

“”顾云筝没接话，怕的是一说话便会泄露心迹。

付双成悠然起身，“如今我愈发相信霍家太夫人的推断了——想来你也许就是云家人借尸还魂的一个污秽东西吧？这些都不打紧，我现在只说我要做什么——云笛已在顾衡手中，只要我吩咐下去，他就会命丧黄泉。我不会在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生死，而你在意么？你若在意，此刻就随我走，你去了，你们两个兴许能留下一条贱命。你若不在意，只当我又说了几句让你不痛快的话。”随即，她略略拔高声音唤顾衡。

片刻后，顾衡出现在门口。

付双成笑道：“霍夫人不过是在耍笑你们，让你们寻找的人与她毫无瓜葛。一如我先前吩咐的那般，你将云笛处死便是。”

顾衡称是，转身就要走。

“慢！”顾云筝起身阻止。

付双成释然一笑，“你看，我就猜你不会漠视此事，你果然不负我所期望。”

“你要怎样？”

“随我走，我带你去见云笛，来日便是杀了你，我也不会杀他。”付双成阴沉地笑，“你便是做了鬼，我也会让你心怀不忿。”

这世间的恨意，有一种真的是没有理由，没来由地反感，没来由地恨，所以，将苦难毫不犹豫地强加到人身上，不觉愧疚，只觉快意。

这女子的承诺，顾云筝一句都不会信，她眼下只是赌不起胞弟的性命，只能让付双成如愿。

随两人走出室内的时候，她深凝着顾衡的身影，想不明白这人与付双成有着怎样的渊源，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替付双成做事，在曾经尽心竭力帮助她之后，对她抡起了刀。

三个人离开了驿馆，向城西而去。

随行的仆妇c将士皆知霍天北从来不约束顾云筝的行踪，是以，三人是堂而皇之地离开了众人视线。

黑暗。

没有尽头的黑暗c寒冷。

顾云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，更不知已离开戟城多久。她已无从计算时间。

在服下迷药，被人五花大绑，进到一个箱子之后，她能感受到的便只有无尽头的漆黑与深冬的严寒。

急于见到弟弟云笛，不知道他是怎样熬过了这两年。而随着离别时间越来越久，也愈发想念霍天北，想念熠航。

有些情缘，真的是与血脉无关，只关情意深浅。

长久黑暗，让她无比想念他清朗的笑；长久的寒冷，让她无比想念他温暖的怀抱。

却不知，此一别之后，还能否再相见。

总有一些事，是你不得不去做的，若是放下，难以为人，难以面对自己。总有一些人，是你愿意放下一切去拥有的，只是造化弄人，不给你拥有的资格。

若是就此别过，霍天北，不要难过。只当是你遇到了一个无心的人，只当是你所有的付出，都不值得。

一次一次，她在心里对他默念着心声，盼他能听到，盼他能够感应到。

护送她——或者说护送她身在的这口箱子的人很是心急的样子，行路速度迅疾。

感觉到天气越来越严寒，感觉到开始走水路。

终于，停了下来。